一盏灯一样

一盏灯一样

冬天，每一场夜色都来得那么早。六点半从办公室出来，楼门口已是漆黑一片，打开手机照着楼梯一步一步步入又一个夜晚，向这个夜晚的灯海中走去。

走到一半，手机自动锁屏。我便停下脚步，打开手机，解锁。手机屏幕的亮光虽不甚明亮却也足以照亮脚下的每一步路程。

忽然，一片亮光照亮了整段楼梯，我之前和我之后的空间，都亮了。我才发现墙上有个路灯，也不知是哪一个轻轻的举动惊动了它，它就像突然看见某个人需要它似的，慷慨地递过来一片亮光。或许它早就在那里，路过它身边几百回我却都没看见它。

从那一刹那开始，在我的心里，曾经所有为我亮过的灯都次第重新亮了起来。五彩的、单色的，大如日照的、小如豆苗的，泛着白光的、光色昏黄的……挂在渔船上的灯、亮在家门口的灯、悬在心头的灯……它们又一次为我亮了起来。

它们告诉我的不止是方向，还有温暖。能感受到灯的情意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做一盏灯又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它不言不语却用深情的注视祝福每一个人，它不悲不喜却以如水的温柔接纳所有的悲伤和欢喜。这，便是它的幸福。

我于是想到，我或许也是一盏灯，一盏并不明亮的灯。我不知道，我是否衬得上这样的自评。

我想起了我的学生中那些已经成家立业的人，他们应该已经年过三十。现在，还有一个和我保持联系。有一次，他告诉我，他还记得我给他的作文写的评语，那个本子到今天还放在他父母家的柜子里。他还说，在那篇评语里，我回答了他提出的“老师的梦想是什么”的问题，我用很长一段话描述了自己的梦想——草原骑马、住木头房子。而这些，我早已忘记。

十年前教过的学生已经上了大学。有一天，一个孩子通过QQ发给我一张图片——一块破木板上贴着一张很旧很旧的纸。我端详半天，不敢确定，问他：“是我写的字吗？”他告诉我，就是我写的值日表，十年前，我亲手将它贴在教室的门板上。现在学校要翻修，拆掉的旧门板被他拾到了，所喜的是，那张纸在过去的十年时间里居然没被撕掉！我在心底里特别感谢他珍藏这些我们相处的点滴记忆，也特别感谢他让我发现了我的今时与昨日之间发生的变化，也特别感恩他成长的过程中没有丢掉童年时候的温度。我告诉他，我还记得他用羽毛球拍的手柄将嘴巴捅破，满嘴的血来找我，把我吓得要命。他笑了：“老师，你还记得呢？”我多么感恩这些孩子啊！

我多么感谢，在我经过的所有时光里有他们！我多么感谢，在我想起他们的瞬间仍然可以泪流满面！我多么感谢那些对我念念不忘和我曾经念念不忘的孩子！

或许，我真的温暖过他们，而他们是真的温暖了我。这样的幸福，应当是属于一盏灯的吧？

我想，我应该不至于辱没一盏灯的形象，却远远不及格。我唯一敢保证的，是我一直在努力拨亮自己的火光，尽可能地照亮更多的面孔。

参加扶贫工作以前，有幸接触过一部分扶贫工作者。他们如数家珍的词语、他们事无巨细的工作，让我听得如坠云雾，仿佛那浓深的雾里连一块可以摸得着的石头都没有。

亲自参加到这项工作中后，我越来越能感受到这份工作中所倾注的那么多人的心血！“消灭贫困”、“减少贫困人口”这些词语不仅仅写在纸上，还写在多少人的辛勤工作中！我对扶贫也有了自己的理解。在宣讲政策的时候，我所包的贫困户崔大娘说，她的大儿子负担特别重，就是因为开了一间小卖部就没办法当贫困户了。这话听了两三次后，我告诉大娘，国家有国家的不易。过去，国家也没有太多的钱，像我这样的穷人家的孩子连个大学都念不起；现在国家经济发展起来了，没有哪个孩子会因为家贫没法读书，国家可以拿出一部分钱来帮助老百姓摆脱贫困；可是，并不是说国家有钱了咱们就可以都坐着不用劳动等国家给钱，国家的钱还要用来搞科学研究、发展教育，只有培养起来很多有用的人才国家才会更好。我甚至跟大娘提到了南京大屠杀。大娘说，是啊是啊！可不能让别人欺负咱们！

在洁家净院的过程中，我帮大娘将窑洞里从炕上到地下的大部分东西进行了收纳和重新摆放，我告诉大娘，这是国家派我们来引导你们提高生活质量的，让咱们在衣食不愁的基础上讲究卫生，生活在整洁的环境中人的心情、精气神才会好。最让我感动的是已经73岁的刘根保大爷，那么大岁数，比年轻人种的地都多。虽然连名字也不会写了，可是老人的思想却一点也不犯糊涂。我帮大娘收拾屋子的时候，大爷去地里掰玉米棒子，地头远，他带着干粮去的，一直到下午才会回家。我再去的时候，碰到了大爷，他看见我就说：“我那天还说老婆子，你不爱干净肯定害人家娃娃挨批评了。”这句话让我想到我的爷爷，他那么疼爱我！眼前的老人也是瘦高的个子，牙齿掉了很多，只不过，他和爷爷的口音不一样。我因此更加喜欢这个老人，他多么善良啊！我也更深地理解了扶贫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引导、带领这些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老百姓过上环境卫生、饮食均衡、生活习惯优良的生活。这很难。比如换衣服这件事。大娘一辈子都生活在农村，打猪喂狗、下地耕锄、围着锅台转，从打着补丁的年轻时代一直走到今天，突然让她穿上干净衣服走出来走进去，她就觉得舍不得，怕脏了干净衣服。我告诉她，喂牲口的时候就穿上旧衣服，喂完就脱下放好。看她神情，她觉得换来换去怪麻烦的。我感觉，要想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确实不容易，也正是因为不容易，意义才更加重大。等到工作艰难地推进之后，有一天，农村留下了淳朴厚道的民风，留下了大自然对青山绿水的馈赠，却丢掉了脏、乱、差的现象，那时再回首整个扶贫工作历程，那些攻城拔寨的艰辛会不会充满英雄豪气？扶贫战线上的每一个人，会不会汇成一片灯的海洋，照亮所有我们来时的路？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盏。真好。

就像一盏灯一样活着，摆放到哪里都努力发光，既温暖自己又照亮别人。这样多好。